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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说不清是东边飘来的几片乌云还是今天的煤油盏只盛了一半的煤油,火舌在狭小的黑夜里闪烁。饭桌上,肖四海一家都沉默不语,在这个吃点油水都刮肠子的年代,面前桌子上静放着一碟子肉,可谁都没有动筷子。门外电闪雷鸣,风把木门板吹得呼呼作响,隐约间能听见山涧里有树枝断裂的声音。
“咚咚咚”沉闷的脚步声在这暴风雨的夜晚显得格格不入,从今天上午开始,肖四海的右眼皮一直跳,他的脸上本来就有着一块小小的刀疤,——这是他小时候放牛割草时留下的,这道疤在眼皮的跳动下开始变得狰狞,好像活了过来。老伴爱琴为此还特地去了在自家瓜地旁边的山神庙拜了一拜求个心安。只是此时,四海的心好像被绑了一个千斤秤,每跳一下都呼吸不畅,每一滴血液都从细胞里攫取出来,从脚底板逆流而上,全身的汗毛张开了孔,却好像溺水的人,在水里挣扎得不到呼吸。“四海四海,你家三山,三山!”还没听完,肖四海的心打了一个结,身体战栗一下,眼神里的光散去,就那么软绵绵地瘫了下去,跟棉花一样。
倘若你把时间倒退十个小时,阳光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村里的大大小小的猫猫狗狗一个个都躺在路边,肚皮朝上打着小盹,时不时还能听见挑水的路过某一户人家时的寒暄讨水声。
这个村子名字叫肖家沟,是位于陕南地区的一个靠着汉江河的偏僻小村,当年村子里通水通电都是前后隔了几年才实现的。通常来说,外界的消息想要传进来没有个几个星期是不太现实的。村子里的人每天最热衷的活动就是扒着电视机看天气预报,然后打赌天气预报的正误,今天天气预报说今夜会有大雨。肖四海每次都猜天气预报会准确,至今还没有赢过几次。人啊,对于自然的敬畏远远不是通过科技加深自己的判断,他们心里原本住着一个神,他们信奉,他们供养,却不想越来越自大,也越来越自卑。
夏季初芒,埋在地里的种子也还刚刚破土看到这个世界,青涩的果子挂在枝头,流酸的汁水在果子体内全身循环,即使是过路口渴到不行的行人也决计不会轻易尝试。可这世间啊。偏偏就有一种物种,它来者不拒,口吞四方。事物都不能以常理来对待,总有另一面以一种舒舒坦坦的姿态活着。这初生的瓜果,恐怕还没有享受到被人们装进高级玻璃器皿的待遇就已经夭折了。有个尖嘴獠牙的东西咀嚼了几口,吐了出来,大路上留下一串串嵌进泥土的脚印,混合着泥土和雨水,狰狞不堪,从南来,到北去,庄稼人都知道的民谚,野狗野猪,泪流满屋·······
“这群畜生,畜生!”四海老汉背靠着翻蔓的棍子缓缓瘫在了地上,像墙上的液体慢慢滑下去,一滴一滴溶在地上,影子在地上无线延长。这个命已经对他够苦了,全家的重担压在了他的肩头,家里只有那面从结婚开始陪伴他的镜子记录了他消瘦的全部过程。他有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老汉和其他的遗老一样重男轻女,尽管生到二女儿的时候家庭已经不堪负荷了,依旧咬咬牙坚持继续生。大女儿已经考上了大学,虽说是一个大学确是一个二本,一年的学费和杂七杂八的费用加起来一点也不少,二女儿正是上高中的年级,如果营养不够,怎么能在这和千军万马的考生争个高下。小儿子就更不通用提了,简直是家里的宝贝疙瘩,老汉恨不得全部的爱灌给这个儿子,就是期待着有一天儿子能给自己养老送终。四海老汉的眼里已经模糊了,大片的乌云拢在了他的眼头。四海四海,他的父亲取这个名字的用意本来就是期望儿子能够走遍四海,替自己看一看这个祖国的大好河山。没想到,四海依旧是被这黄土地蒙住了脸,要说这人的名字和人的命运有什么关系呢,多半是反过来的吧,你看那叫猫啊狗的,往往都发迹到不行,而像是那些志向远大的名字往往都是被束缚住,用老陕人的话讲那就是“日踏了”
这次野猪袭地给老汉家的损失不是一点半点,几乎全部的土地都被糟蹋了,其中包括生活的大部分来源——五亩的瓜地。瓜已经结果了,现在倒好,就像是被几十万枚炮弹袭击过的战场一般,只零破碎。隔这不远的西红柿院子更是这里红一点,那里烂一摊,我敢说即使是当年街头火拼的那一伙人留下的场景与这里也是不遑多让。红彤彤的汁水怎么看都像是四海老汉的血,红的吓人,让人心生呕吐。大女儿的来信中写道,生活费已经不足以支持日常的伙食了,时间已经在逼紧了。
即使这日子已经和墙皮一样干枯皲裂,和长年风化的树皮一样失了水,鲜活滋味少了一半,那也得硬着头皮过下去。有个疯狂的想法在四海老汉的脑海里逐渐成型。邻村的马晓明去年来家里走亲戚的时候好像顺带说过这年头干啥都不挣钱,还不如上山打野猪,一头能卖几千元。老汉的眼睛红了,那不是吓人的红,那是另一种红色,他想起了过年的红灯笼,而这想象中的一切,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过。
找踪迹,买电网,老汉的生活又有了动力起来,面色中带着五分色泽和三分怯懦,两分疯狂,人一旦被逼入绝境,一分的疯狂占据十分的大脑。老汉开始带着小儿子三山满山坡跑,老汉的一双鞋在这次的勘探中彻底宣告了报废。最终,父子俩在一处密林的斜坡处放下了电网。三山和老汉说白天会不会电到人,老汉摸摸三山的头,只要不碰到开关就不会导电。三山还小,只知道这个红彤彤的按钮按下去就会导电,白天不能够触碰。
夜晚的密林里本来就喧嚣,炎热的晚风在父子两个的脸上凝结成了汗珠,老汉不敢动,任由汗珠淌进了眼睛,酸辣的感觉传遍全身。老汉只用低低的声音:不要发出声音,野猪这种东西灵敏的很。明明有风,山谷里有水生,时不时还有一阵阵悉悉索索的声音,老汉和三山却已经进入了无人之境,整个世界好像已经按住了时间静止的键,胸腔中的奏鸣通过血液流遍全身,传至耳骨又返回颅内,形成一个小闭环。密林里密不透光,黑压压的山地,人匍匐在上面,倍感压抑。
来了来了,枯枝树叶断裂的声音,弥漫着腥臭的味道,这是一种不用看都能够感觉到来的东西必然是一个庞然大物的感觉。前面的空气好像一下子全部被这个大家伙吸走了,老汉和三山屏住呼吸,尽量不让自己的紧张和一系列情感散发出去。带头的野猪哼哼唧唧,时不时努努头招呼后面的跟上队伍,在电线底下撒着一地的野猪爱吃的豆子。这头领今晚似乎是食欲不佳,对这一地的美味熟视无睹,亦或者是已经从这食物中嗅出了肃杀的危险,这畜生对于与生俱来的危险还是挺敏感的。老汉埋在了坑里的头痒了也不敢挠,心里一直默念,快吃吧,快吃吧。这群平时吃得挺欢的畜生在此时却迟迟不下嘴。夏夜的风又吹起来了,一片叶子吹落到了四海老汉的脸上,好一会,叶子才掉。野猪头领晃了晃头,向远处走了,这个饶了周围一圈树的电网此时更像是一个无用的摆设,老汉在坑里脱水一般一动不动。三山倒是觉得野猪挺好玩,但是看到父亲的面色不好也就选择了继续趴着一动不动。突然,一头野猪从远处小跑了过来,埋在地上就开始吃豆子,野猪难改其本性,再过几百年也不会改变贪婪的本性,老汉就是这么想的。这头野猪吃着吃着就听见了“嘭”的一声,身体结实地与地面摩擦在了一起。老汉逃不过命,野猪也是如此,谁该发迹,谁该倒霉,一切好像并不由天意。
熬到天明,老汉和三山顶着满眼的血丝走出了山坳,山间响起了独特的鸟鸣,叫声是在叫:快回家 快回家。这西北的鸟儿要说和别的地区的鸟儿叫起来就是不一样,声音都带着风沙。身后迎着初日,霞光布满了天空,四海老汉和三山小子拖着长长的影子从村口的地平线处缓缓出现。仔细看看,老汉后背上背着一个背包,沉甸甸的。裤子口袋里面鼓囊囊的,要是再细心一点,你会发现老汉的走路里面都带着跳跃的因素,前后脚的频率并不是一齐的,总是先一下后一下。三山最是藏不住喜悦,恨不得把手里的糖葫芦举到天上,他总是眼睛里面没有烦恼,呼吸就是最大的快乐。野猪是趁着天明前卖的,马晓明说最近城里人想吃野味,这方面的需求很大而且价格好说,根本不愁卖不出去。手里有了钱,这人就硬气了起来,脊梁骨也能够支棱起来。大女儿的学费,二女儿的营养和小儿子的吃穿用度,一下子有了盼头,老汉生平第一次哭了.........
未来几天,如法炮制,老汉开始迷恋上了这种快速来钱的法子,在老汉的世界里,这是一种绝对不输给赌钱的世界上最快的法子,用一种生命来换取另一种生命的安逸,万物法则并没有这样定义,生命对等,这是最基本的常识。几天时间里,老汉陆陆续续打了四头野猪,连带着瓜地的损失已经抓了三千有余,这暴富式的增长,冲垮了老汉几十年的黄土信念,原来,可以这么来钱。大女儿近来回信说生活一切安好,家庭经济一切都好了起来。
现在,让我们把时间到退回今天的上午十点,天气预报说今夜会有大雨,尤其是沿河地区更要多加注意。可这午后的阳光这么暖和,谁能和摇晃的暴风雨联想到一起。喝着小酒,就着一口肉吃,这几天老汉都富态了起来,躺在床上呼吸声都比平时大了起来,时不时还能蹦出来几句戏曲。天气预报说今晚会有大雨,可是如果下了大雨,野猪就不会出没,这就是一笔巨大的损失!老汉心里想着,反正天气预报也没有对过几次,看着天气今晚怎么可能会有雨呢?又哼着几句秦腔,眯着眼抿了一口酒,这才是生活,老汉多少有点醉了。门外的芭蕉树垂下了叶子,哪里来的风铃在风中摇晃,清脆清脆的,二女儿在复习热带气压旋的问题,她说亚热带地区的天气就是多变,题目老是做不对......。
三山还没有回来,下午的时候,老汉让三山先把电线设备放在野猪可能出没的地方,平常一直疼爱三山的老汉今晚可能是喝大了,让三山一个人去布置现场。这天上的云不止一朵地飘,两朵叠在一起就开始泛黑。三山只当是去玩,没有一点疑心也就去了。三山去了大概一个小时,天空就开始翻起了墨斗,山里的天气跟娃娃的脸一样,说变就变。只不一会,就刮起了大风,闪电接踵而至。四海老汉睡醒起来看着桌子前面的晚饭,心里想着去去就回的三山。就在这个时候,门外响起了可怕的摧枯拉朽的声音,泥土做的房子在暴风雨里面显得不堪一击,摇摇欲坠。
三山死了,这个消息在这个外界消息本就闭塞的小山村就像是平地惊雷一般,人们开始交头接耳。关于三山的死法众说纷纭,老一辈的人坚持是四海一家惹怒了山神,招来了山神的报复,年轻一辈的人说是三山失足不小心摔下了山谷。四海老汉这次是彻底蔫了下去,你就看秋雨过后的菊花,败得满地都是。你用隆冬的大学形容都是低估了老汉的温度,他的心已经冻结了。在经过了村子人的救援,等找到三山的时候,三山的身体已经温度低得吓人,早就没了气息。全身僵硬,手里做着抓着什么的姿势。老汉一看心里明的和镜子一样,三山这是不小心按到了开关,暴风雨一导电就将三山电麻了,直接从山半腰滚了下去。老汉把嘴皮子咬破了,眼泪已经不能够表达他的情绪了,要说这人倒起霉来,不是一连串不上门。读着大学的大姐往家里寄信说学校到了交学费的季节,二女儿在学校的体检报告检查出了换上了贫血症......老汉在这场暴风雨中要垮掉了。
人各有命,有的人生来就大富大贵,荣华富贵他享受不够。日子就是在青青明明中过得稀里糊涂。这有的人就只能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在泥土地里和汗水打一辈子交道。三山死去的第二天,国家政府的补助金就到了四海的银行帐头,上面解释说,凡是农民受到不可抗力因素造成的农业收成缩减都会获得国家的相应补贴......与此同时,隔壁村的马晓明因为贩卖国家保护动物已经别相关机关捉拿归案,马晓明最后也没有供出来那些野猪肉是四海提供的,只推脱是家里前些年就一直有的,这对四海来说算是一个不幸中的万幸。
故事到这里也就算是结束了,主人公四海讲得有些累了,拍拍屁股上的土,起身要给我煮些豆子吃,我笑着问:“就是那些给野猪吃过的豆子吗?”“你会发现,其实给人吃才香”我抬头看了看远处的落日,第一次觉得这就是命的缩影,四海不过也只是命的一个缩影。大女毕业后在外地打工,逢年过节偶尔回来一趟。二女儿考上了名牌大学,毕业后申请了回村当村官。至于四海呢,一辈子在这个小山沟里没有出去。老伴爱琴,四海并没有过多描绘,可能是消失了,一齐消失在了那个雨夜吧。
夜幕上来了,远方的土地消失在旷野。最后一家炊烟断起的时候,我颤巍巍拔腿走出四海家。我突然决定了什么,就在路边等待着日出吧,总不能这一抔黄土在黎明前把我掩盖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