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姚琪
我永远地缺失了一块,为此,我的存在已经凝滞了很久,我希望尽快做个了断。对我来说,结束这一切很高贵,很重要。我需要书写,需要诉诸笔端,我心怀期望用一本本书终结一切,写出一篇篇小说,让文字面对真相而自己抽身而退。所以,“别担心,如果有人问起,我会说谎,说我还记得那天世界的样子。”
在过去,我有一棵盆栽,它已经丢了好几天,这期间我一直在家中,就像这样坐在桌前,晒着太阳,代替那棵草生长。我的生活也被一团从山巅喷出的红云搅得四分五裂,还有胸衣,上面长满了青藤。我无法穿衣行走,更无法以真实面目示人。
但是,我需要坦白,也许我曾成功地拥有过它。多年以前,那时候,许多存在还没有被书写下来,名字也没有被唤出,这其中包括“我”。一切存在居住的都是流质的液态的无器官的身体,村里人总是会在第二天忘记,总是忘记曾经记得过的那些事物的名字,总是重新命名,有些事物就在其中永远丧失了姓名,这其中包括“我”。我偏爱那些无名之物,偏爱研究那些被遗忘的存在。村子里,有很多丧失名字的植物,没有人叫得出它们的名字,我和它们相处,我和它们相爱,我和它们共同遗忘又共同忆起,我和它们共享我的存在,它们分一片绿叶给我,我分一份鲜血浇灌它们,我相信我能凭阳光生长,它们相信它们能有思想。我厌恶着身边那些同龄人,它们的物质太过坚硬,没有办法被傍晚那场火给融化,他们总是被看到,而我和花草是事物的阴影,总是不可见的。
令人奇怪的是,遗忘中也会诞生历史,语言仍然能够从一片虚无中生长出来。村子中心,有一棵百年老槐树,时间的流动和空间的质性在那里停滞。当时间不再存在,全部的历史从裂缝中溢出,被一位智者宣讲,被这一辈的孩子听到,然后在第二天忘却,没有人能把它们带出去。
槐树下,李大爷不知道停留了多久,村里人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他是真正的无名之人。我只能这样编织:他是村里阅历最深的人,走不少地方,看过不少书,身体健壮,说很多话。我只能将最无趣和空洞的词汇赋予他,我在这里已经到达语言的极限。一个人如果继续下去,他的面部形状和线条就会被扭曲成奇形怪状,他的眼神随着遥远的光影变化,他的思想也会经历类似的扭曲变形,在那副野兽般的痛苦怪相里,有一种趋向消极的疯狂投入——永远的挫败和绝望。
李大爷总是说着神话、志怪、传奇和英雄,后来我知道,那是关于我们的历史。我擅自将这一历史同植物共享,我赋予它们我的存在,我内部的理论,我私人的神话,教给它们关于我们的故事:
……勾践是忍冬花,忍冬花是勾践;李广是羊蹄甲,羊蹄甲是李广;九尾狐是曼陀罗,曼陀罗是九尾狐……“我”由此得出结论……我由此把故事带来出来。
有一个特殊的故事,它只被讲过一次,从历史的永恒轮回中脱节。那天,我看到一座血的火山,像火一样红,像绝望一样灼热,永远喷涌着鲜血,从痛苦中提取的毒液,从我的存在之火山的血腥爆发中喷发出来。我在为一棵草命名,它来自“我”庞杂的内里,随意地从中截取一根,叼在嘴中,在火光和炙热中无意识地漫游。槐树下,李大爷结束他的此次轮回,说完了语言中压缩的历史。故事已经结束,但他似乎从我的影子里找到了一种他之前从未说过的故事:
相传唐代有一种草,由云南进贡而来,名为“失草”,颜色偏紫,点燃有奇香。闻之,仿佛世界上所有的花香都凝聚于此,神魂颠倒,飘飘欲仙。“失草”进献到朝廷,本打算供给皇宫贵族,可不久发现其极易迷人心智,燃草闻香,茶饭不思。“失草”不能焚烧,只得掩埋,遂令人埋葬,并派使者去云南将“失草”除尽。
每一个人都扎根于土地生存,高温之下生命无法延续。有一种草不再存在,有一个姓名无法被言说,有一种草叫“失草”。关于失去的失去,关于草草的草草。我的存在被点燃,我的面部带有污痕和血迹,无法愈合的伤口,止不住的泪水。你熟悉那种可怕的融化感,仿佛溶解在流淌的铁水中,自我被有机液体化为乌有的感觉吗?你身上一切坚固、结实的东西,都在令人厌倦的流动中融化,只剩你的头颅(我厌恶我的同龄人,他们足够坚固,也足够易碎,他们的头颅总是率先融化,而身体却竟然已经结晶)。我要说,这一种精准的痛苦感,而不是模糊和不确定的感觉。和在幻梦中一样,只剩头颅,没有基础和支撑,也没有身体。这是一种消耗性和破坏性的疲惫。再也没有努力,没有希望,没有幻想可以满足你。
我对自己遭遇的灾难震惊得不知所措,无法思考或行动,陷入寒冷而沉重的黑暗,就像在深深懊悔时一样孤独。我感到我的永远地缺失了一部分,我感到我存在的匮乏,内在的空虚,精神的黑暗,身体的分裂,我生命的痛苦。我认识到,我曾失去了我的存在,一道裂痕深深地刻在我们每个人的精神中。我认识到,那些痛苦的人,内心的活动是如此剧烈,达到了爆发的程度,可以让时空凝滞,让语言失去效力,而那些不能接受高温的人,他们注定要沉沦和遗忘。炙热和沸腾的鲜血把“失草”铭刻在我存在的蜡版上,我为我的头颅装上一个虚幻的身体,我为的存在续借一段历史,我为我的生命镶嵌一个被除去的名字。
我学会了记忆,学会了说谎,学会了编织梦的技艺。这让我成功地离开了村子,又或者我是被村子所驱逐,我只记得,那一天,槐树下李大爷依旧在进行着他的轮回,而我也再也没能从“我”的内里裁剪出植物。在城里,我上了高中,考取了省里的重点大学,学了生物专业。
幸或不幸的是,在这注定谁都无法活着离开的世界里,记忆力也许是最终的赎还。倘若让孩子牢牢记住一件自己并不理解的事,就像死背一则公式,那么在将来,他有可能突然明白这些事所代表的意义。我们在自己存在的内里隐藏,护卫着某个记忆,用炙热的情感和来自土地的意志抵挡来自时间摧枯拉朽的破坏力,终于和残存的记忆一起破解我们自身历史的秘密。在那之后,抽象回去寻获具体,事物向那些犹记得它的人,展示它自己。人们愿意在轮回中停留,也许就是因为这样。
时间最终将意义返回给我们。某天,傍晚,遭遇了一段文字:
“无名草,微苦,色紫,食之与草类无异;然焚之,却有奇香,无以述之,易失人心智,无可药引。”
我不想说出它来自哪里,对我来说话语仅仅能够从一个地方发出:我的内里隐藏的那段创伤和裂隙。人的思考可能始于创伤或探索,一些我们甚至不知道如何用语言表达出来的创伤或探索,一次分离、一个暴力事件,或突然意识到时间的单调乏味。
每日每夜地连缀,剩余的时间,像是从另一道星河奔赴而来,比新生还陌生,比死亡还陈旧。这段文字对我来说像光明遁去只剩黑暗,就像是世界本身,那一刻我明白自己无法活着离开。拿出纸笔,写下草稿,想办法那个可能与我分享同一个故事的人——编者。
注定会失败,注定会绝望,注定是不可能。“失草”这片地,是荒芜:
“这种无名草大多是夹杂民间传说的成分,具有一些虚构性,在编订时也未见到实物,存在‘失草’的可能性是很小,而且目前没有专门的研究。”
每句话一出口就注定过长的方式言说,好像每句话都是遗言。关于我们自身存在的问题,我们不动问,不期望,似乎对想说点什么的我们而言,每种理所应当的兴奋显得故作天真;每种无可抑止的悲伤,都来得那样矫情。我们最后无话可说,迟疑、无言,直到命之所终。因为再热烈的话语,都不过是我们对世界的,生疏的证言。“世界在,故‘我’无意义。”
更多的文字,更多的事实,更多的理论,更多的内在。草草吃饭,草草睡觉,草草生活,我的生活就只是“草草”,我要剔除掉身上的器官,重新回到植物的体液的无器官的身体。“失草”既是名词又是动词,它是关于“失去”的失去,是关于“草草”生活的草草,是绕着一个不可能的对象旋转的故事,关于我的故事。
我以“失草”的方式生存着。我不能停下对它的思考,对它气味的渴望。我感到我就要成为什么了。
但这如何可能?也许,最简洁的方式,将是要求自己不断退缩、隐遁,不再与这世界,发生过多不可测的联系。也许,当界限不断后退时,跨越界限的方式就是返回。于是,我选择回到了村子,在地形图里,我将它编织在云南的位置。我不知道记忆中村子是否有着这么美的一个名字,我所到的地方,被人称为“枝繁”,它也拥有一棵老槐树,但树下却已没有了那说书人。
我向他们描述“失草”的外观,村民们都摇头。他们是否还像过去那样总是忘却事物的名字,总是忘却自己的存在,总是失去自己的历史。有一个孩子从人群中拉住我,告诉我后山坡有一丛紫色的草。
截断,点燃,我知道,我所期待着这一刻:点燃一切。我向你保证,这比其他手段更为有效。我会让整个世界感受我内里的痛苦,实现生命的彻底净化;我会在生命的根部悄悄点一把火,不是为了将其摧毁,而是要赋予它一种新的、不同的树液,一种新的热量。我要让生命适应更高的温度,让他们不再遗忘,不再失去自己的最真切的存在。
一缕黑烟从草上升起,我猛吸一口,
是烟味。
我在槐树下站着,
直至精疲力尽。
“我已经无话可说了,在时间将意义返还给我之前,它已先行证明,一直活在他人宽谅中的‘我’,这名受刑人,如此费力地活着”,总是宣泄着内里的伤痕,让眼泪成为绝望的语言,不知为何,却从未给他人带来一点点真正的安慰。
作者简介:姚琪,南京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师范2020级学生,做事认真负责,性格开朗,任职两年学习委员,国家级大创项目队员,曾获得优秀学生奖学金二等奖、三等奖,校三好学生、阜宁县优秀志愿者等荣誉称号,获得过全国大学生文学作品大赛三等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