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

文/ 朱玥蓉

打小时起，我就爱偷听大人谈话，大人总以为我听不懂，也不避着我。偶尔讲到兴起时，余光瞥见我，嘴轻轻闭上，眼睛看向我，略觉得好笑又带些威胁意味地对我说：“别乱说出去。”看我似懂非懂又重重地点了几下头后，似乎真觉得我这个小孩不会乱说，便继续眉飞色舞起来。

奶奶和二奶奶说：“她躺床上，问我‘你们冷不冷’。我心想，怎么关心起我来了，在屋里冷什么冷。就急忙说‘不冷不冷’。跷蹊的是，我说完她不说话了。我就在那想啊，然后想起来，她可能问‘领不领’。我就赶快又问她，是不是‘领不领’。”

二奶奶一只手搭在她那沾上斑斑点点泥土的裤子上急切地问：“她听见你问的了吗？”

“不知道听见没，我扯她耳朵口喊说我们都领，都领，聪聪也回来领，她也没说话。”

我不明白“领”是什么意思，但知道如果这时候突然插嘴问，是会被赶出去不让继续听的，便选择继续“蛰伏”。

奶奶招呼完二奶奶“去给她买双鞋”后，往屋外走。

我跟着奶奶朝屋外走，奶奶的老人机里播放“1、3、8”等按键声音，光听前三个数字，我就知道她在打给我的婶婶。

“跟你说，别让聪聪回来了马上，大老远的。”奶奶一开嗓子就说了这么句话。

我知道，那个“领不领”，哥哥是不回来的。

“不碍事，老太不知道，别耽误孩子学习。”后来又说了几句，奶奶挂了电话。

一扭头，发现了我，便轰我去屋内学习，别瞎捣乱。

屋外，被众人簇拥着围在中间的奶奶继续安排着。她好像运筹帷幄，一切都被掌握在她手里。唯独这件事打她一个措手不及。而围绕“这件事”发生的所有事情，她心里面似乎都早已有安排。

而这件事，大人们也丝毫不避讳我，我便知道，我老太“要老了”。

奶奶说，下午她要去买鞋。二奶奶今早在乡里跑了一早上没找到，她下午去街上找找。

“大不了我给她做一双。”奶奶似乎早已做了最坏的打算。我想起来老太那双比我的脚还小的小脚，为什么她会买不到鞋子？那她以前穿什么鞋子？我想问出来，看着桌上凝滞的空气，我继续闭嘴了。

见过很多次别人家的老人老了。无非是门口用白色的气门架起来，上面写着一些拗口难懂的话。朝屋内张望过去，乌压压的白色与彩色的花圈在风里撕扯。哭声、孩子的喧闹声混合着唢呐的悲腔在不同的嘴里吐出的烟雾中缭绕。

早上很早就被喊醒，迷迷糊糊地坐在车上赶往老家。没人说话，没人哭泣。快到的时候爸爸就嘱咐我，奶奶叫我干什么就干什么。

屋内很嘈杂，我以为我也有个白色的、后面拖着长长布条的帽子。奶奶塞给我一坨红色。

红色。看到老太的第一眼也是红色，老太躺在一个不大也不小的长盒子里，盒子的边上有红色、绿色、黄色的假花围绕一圈。奶奶叫我跪下来。

跪下来。奶奶托着老太的手在我眼睛上摸一摸，嘴里念叨着。我终于忍不住了，也有些害怕，小心翼翼地问奶奶这是干嘛。

“你眼睛不好，老太把你眼睛的病也带走。”我想起了前天看老太的时候，还跟我喊“聪聪”，她真的记得要带走“我”的病，而不是她其他子子孙孙的吗？我心里想着，不敢说。

不敢说。还有不敢说的就是我的红色帽子，我看见了，别的人好像都是白色。我生怕奶奶老糊涂了。

跟着奶奶，奶奶又到偏房给我拿一条红色的浴巾。

叮嘱我马上跟着四叔叔后面，帽子要戴好了，手里要捧着这条红浴巾，别走错了，别捧错了。然后匆匆忙忙攥着我的手，穿过无数人群，带我找到四叔叔。

就在我跟着四叔叔后面，手里捧着那条红色的浴巾的时候，我忍不住向四处张望起来。

最最前面的，是爷爷，爷爷后面是二爷爷。爷爷们的后面是我爸爸，雾蒙蒙的，中间的几位叔叔面庞也不太看得清，但我清楚看见，我是第一个“红帽子”。这时我突然想起来以前每逢清明，爷爷都是点名叫爸爸回老家烧纸。

我向后看去，几顶红帽子歪歪斜斜地跟着。都是我叔叔家的哥哥姐姐们。我算是琢磨出一点来了，但也不是那么确定，唯一确定是我的哥哥“聪聪”的确没有回来。少他一顶红帽子。那他要是回来了，我还是第一顶“红帽子”吗？

我捧着那条红浴巾，领着几顶红帽子，跟着一群白帽子，在家乡的路上，凌晨，走着。就在慢慢挪动的时候，我意识到，原来这就是“领”。之前无数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一直都是老太领着我去玩。那天，我领着她，穿过一个冬天。

就在老太走的那年夏天，我第一次来了月事。因为年纪还小的缘故，我夜里经常弄脏床单。妈妈想来想去，在柜子里，揪出那条红浴巾。我有些诧异，因为那天的记忆已经模糊了，我也忘记那天的红帽子、红浴巾的去向，没想到就在我家的这个角落。还在一个炽热的夏天傍晚，被妈妈拿了出来。我有些犹豫地询问：“你哪来这条浴巾的？”妈妈说：“老太给你的。”

我一下子被这句话折服。一个小脚女人，在九十二岁那年老去，她怎么可能会有什么东西是“给”我的呢？但这条浴巾确是她给我的。唯一一件让我有个念想的物品。

那天晚上，我把这条红色的浴巾垫在了床上。此后的数十年，我再也没有弄脏过床单。

作者简介：很普通的中文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