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烛游记
文/ 胡海娟
三年前的仲夏夜，我独坐孤灯前。外面不知何时起了风，从木窗缝隙间吹进来，吹过我的脸颊，也吹起了书页的一角。农村多老人，大伙都早早歇下。抬头便可透过木窗看见外面漆黑一片，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莫名的情绪缠绕上了我，我定了定心神，翻开书本，颇为惆怅地看着那篇在我当时看来真是颇为棘手的⟪文天祥传⟫，台灯刺眼的白光照得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越发刺眼。比起秉烛夜游于书海，我更愿意去睡大觉。可老师布置的任务不得不去完成。在寂静的夜晚，我轻轻诵读：‘‘德祐二年二月十九日……’’
一 故土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德祐二年二月十九日的夜晚，家臣早早为我收拾好了行李。摩挲着那几本破旧经书，我丝毫没有困意，饮下自己从赣州带来临安的酒。明月当窗，倾落一地愁霜。手执一盏烛灯，我推开门扉，眼望月色中的临安，明日就要出城谈判，不知何日重归故土。风渐起，吹得庭中竹木沙沙作响。幽幽月光为整个临安城蒙上了一层薄纱，叫人看不真切，一如我与赣州别离的那晚。脑海中又忆起白日所见的场景，偌大的皇城几乎无人来朝，余下的臣子则一致认为我的谈判能救大宋于水火，而年迈的太后驳回了我决一死战的主张，只是将沉重的相印托付于我。自步入仕途，我屡屡受挫，后又不顾友人劝阻，散尽家赀，奔赴临安，勤王义军被屠戮殆尽，全作他人眼里一场儿戏。可我从不后悔我的选择，只是夜深人静之时偶感孤独。我所剩的还有什么？唯余手中烛灯、案上经书、心中赤诚耳！
我沉默地在风中伫立良久。
再无需多言。
二 故人
收柳女信，痛割肠胃。人谁无妻儿骨肉之情？
但今日事到这里，于义当死，乃是命也。
奈何？奈何！
崖山之败后，我在牢狱中的每一天都痛苦不堪，亡国的愁绪深深折磨着我，我心中明了再无翻盘的机会。元军派来劝降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我只木然拒绝，求死不能。然而在拿到那封家书时，我的手还是止不住地抖。我一下便认出这是女儿的字迹。就像长久置身于黑暗中的人猛然见到了一束微光让他记起了光明的样子，柳娘的信让我尝到了存活于人世间的一点甜头，唤起了我内心深处的柔软情感。我虽被囚禁于这方破败之地，却还不曾忘记光明的模样。我欣喜若狂，急切地打开信封，又将信纸小心展开。刚读几句，我的心就沉了下去，僵立在原地。原来，原来我的妻女早已被元军抓住，拘于东宫，沦为奴婢，受尽屈辱。剩下的亲人走失者有，投降元军者有，战乱中惨死者亦有。我动弹不得，全身的血液似乎凝固了起来，短暂的眩晕与窒息过后，悲从中来，涕泪齐下，良久才找回一点知觉。提笔欲回信，可一想到亲人的处境，泪水便模糊了我的视线，晕染了墨迹。在长久的监狱生活中，我常常与妻儿梦中相聚，而当重逢的机会终于到来时，我又不得不亲手斩断。女儿的信是如何送到我手中的，我再清楚不过，信中的意思，我也已经了然：只要我愿意投降，妻女便可结束这场无妄之灾，享受荣华富贵。可履善受大宋恩惠，安能投降二主！在国家面前，什么样的劝降手段都对我无用。可它又确实有效，让我如此肝肠寸断。我强忍悲痛，写下回信。这封信从我手中寄出的那一刻，就注定了我和妻儿的永别。
‘‘故国斜阳草自春’’，大宋日薄西山，我已无力回天。
‘‘争元作相总成尘’’，功名利禄于我不过是随风而去的尘埃。
‘‘痴儿莫问今生计’’，今生履善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大宋，唯愧于妻儿。
‘‘还种来生未了因’’，我会死去，但我的精神将永存于后世。若有来生，希望能了结今生我对你们的亏欠。
别无选择，唯求一死。
三 故国
天荒地老英雄丧，国破家亡事业休。
惟有一腔忠烈气，碧空常共暮云愁。
唯求一死。这是我对忽必烈最后一次劝降的回答。我的两次自杀均以失败告终，我的大宋也消逝在崖山的怒海波涛之中，我不愿投降二主，也无法忘却亡国的悲痛。大宋养士三百年，我无以为报，唯有以身殉国，献上这曲末世悲歌。
刑场上看热闹的人很多，我却没有半点死到临头的恐惧。沐浴在久违的阳光下，微风轻拂过我，让我的灵魂有那么一瞬间摆脱了沉重的枷锁。我郑重地朝着故国的方向跪拜，希冀死后魂灵重归故土，随后写下绝命诗，从容赴死。
钝痛感袭来，未等我仔细体味，意识便模糊了起来。乌泱泱的人群离我远去，幼时见过的那些谥号为‘‘忠’’的乡贤画像在我的眼前渐渐浮现，愈发清晰。
怪哉怪哉，明明已经过去那么久，明明已经为这所谓仁义受尽多少难，我却依旧记得在第一次见到先辈画像时，那种灵魂战栗的感觉，记得自己怀着怎样的痴心立志要做一位大丈夫。如今在死前竟又久违地找回了这种奇妙的感觉。
吾事毕矣！
台灯下，几只无名小虫胡乱地循着光源飞舞，外面的风不知何时已经停下，月明星稀，温柔的月光照亮了窗前那条小路，路上仍是一个行人也没有，四周安静极了，可以清楚地听见促织的叫声。轻轻阖上⟪宋史⟫，我再无困意，眼角有些许湿润。大宋王朝的故事已成烟云，可我依旧会为七百年前的这缕忠魂掬一捧清泪。时光一刻不停地流逝，前路迷雾重重，山重水复。幸而，先辈的精神不会枯朽。
长夜漫漫，我有明灯相伴。
作者简介：平庸小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