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蔡舒妍
太爷的身影存在于我十五岁以前的记忆边缘,因鲜少触及而凝固、褪色、失焦,逐渐成为胶卷边角那一团模糊的光影,失活地、呆板地、僵直地存在着。或许是他在岁月洪流里被时间刻下太多痕迹,内里逐渐灌满粗糙的茧。
从我记事起,他似乎就是那样的模样——蜷缩在门口的靠背竹椅上,黯淡的目光望向流动的柏油路,一坐就是一整天。总是戴着一顶软塌的黑色棉帽,灰褐眉睫下的双眼生满陈旧的锈。苍白的天光照在他的身上,把他的躯体打磨地单薄透明。他一直是沉默空白的模样,像是从漫长的年岁中剥出漂浮的游丝,来将自己编织成坚硬的蚕茧。他任由蚕茧将他隔绝到另一个世界,蜷缩在不见天日的黑暗里,离世俗的繁华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我从未探究过太爷的思维模式,也对他的整日呆坐视若无睹,于我而言,他只是家中与我没有太多情感羁绊的一位老者,我们有自己的相处模式——他不愿诉说,我亦无需探索。从餐柜桌角,到被褥床榻,他像是一段空白的影像,隐于家庭的基底后,无论是面临争吵、责备还是欢笑,他始终呈现着沉默的面孔。
就在这把老旧的竹椅背后,是一间狭小的房间,堆满杂物的饼干罐,大面的落地镜,落灰的儿童车,实木框的相片,挤在这间房间里。而在时间退到我十五岁这年前,就是这间房间,是我和年龄相仿的堂姐的秘密基地。那时正是最青春萌发,热爱光鲜的年纪,我和堂姐积攒下所有的零花钱买下一条大红色的波点裙,在巨大的镜子前轮流换上那条裙子。阳光从窗子里透进来,四周的浮尘随着偷摸急切的动作晃动起来。七月的日光滋生细密晶莹的汗珠,我们紧紧靠在一起,嗅着对方身上淡淡的女性的味道,小心翼翼守护着共同的秘密,那种隐秘的荣耀。
而就在那时,我们听见了迫近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又轻又慢,直到靠近门口才被我们发觉,堂姐正想抡起她搭在一边的外套——但是已经来不及了。门被打开,我呆呆地愣在原地,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心头狂跳,脸上又热又烫。
直到看见太爷肥大宽松的衣角,我才反应过来。
是太爷。我如释重负地回过头,不以为然地和堂姐打了个手势,示意她没关系。
太爷和其他大人不一样,他不会告发我们青春期秘而不宣的心思,也不会用大人的话术教训我们。于是我们维持着紧绷的姿态,一动不动,堂姐也依然穿着那条鲜艳修身的波点裙,不加遮掩和修饰。太爷只是用淡淡的目光扫了一眼我们,甚至没有多注意堂姐的衣服一眼,然后拖沓着步子离开了房间,没有说一个字。堂姐惊诧的目光定在太爷消失的门口,而我自信地笑着。房间里重归安静,只余下我的鼓膜疯狂跳动的声音。我看见太爷的身影从布满阳光的房间离开,慢慢隐入连接房间和门口的那段甬道,那段阴影处,再是低矮的门框下那把竹椅,曝烈的日光照在他的半截身体,几乎成了一片刺亮的留白。
而当事后再回忆起那时的心绪——那种无意识的轻视,几乎觉得不可置信。我不怕被太爷看见,因为我把他同其他的普通大人区分开。他不会笑,不会生气,不会震惊,在他疲惫的脸孔上只有一片丝线织就的淡淡的阴影,这将他与其他人区分开,几乎是身处在了一个很深的峡谷,密闭,幽暗,无人救援。这让我近乎惶恐了起来,以鞭笞的态度反省曾经的种种,丝丝缕缕的怜悯渗入心脏。
在那年后,太爷的身体大不如前,思绪也常常混乱,他的记忆停靠在了几年前,但因此他也奇异地活络了起来。他闹着要给我做风筝,大家拗不过他,任由他去挑挑拣拣竹条还是木条,宣纸亦或是彩娟。我早已不是爱玩风筝的年纪,曾经对风筝胡搅蛮缠的渴望也近乎于无了。他试图在纸面上打样,是一只蝴蝶的模样——现在回想像是一种隐喻。其实那时他的世界早已模糊不清,双手也没有了气力,枯槁的手指轻轻压在纸面,画几笔便伏下头细细观察。太爷的画技并不高明,两只蝴蝶翅膀的着色也不对称,那只风筝做的粗糙又狼狈,就像一直以来我对他的印象一样。
后来他病重在床,想要握住我的手,我照办了。他已经是皱缩的果核,发霉,干瘪,露出深邃而龟裂的纹理。双唇吐出模糊不清的呓语,夹杂着外婆的小名,曾经好友的叮嘱,疼痛的抱怨,还有一句“要给囡囡放风筝”。他被一层厚厚的茧裹着,但又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试图打破和我之间的茧,最终凝成那只蝶。我托起那只枯槁干瘦,没有一点重量的手,真切地感受到了生命仿佛下一秒就要从我手中流失。他蜷缩在那一块凝固的记忆河流,任由他人奔流向前。周遭空气涌动,他真正沉睡在了自己编织的茧中,与我们相隔了一整个生命,和一条情感鸿沟。而我望向他僵直冷白的面孔,意识到或许此刻围在他床前的才是茧。
当我回忆起来,那天非常的黑,冷的像凌冽的十二月。我有点晕乎,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点缥缈的感觉,仿佛看见了火葬场升起的浑浊的烟,夜晚火盆里烧的纸衣,元宝的灰烬与烟雾,渐渐地,渐渐地,随着火葬场最后一声的哭嚎,没有形体地消逝了,仿佛水消失在水中。
作者简介:汉语言文学师范大一就读。